萝卜鸭

重泫殿

江澄跟着戉冕一同步入这座阴寒的建筑。

他抬头看着伫立于四角的水麒麟，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欣慰——或许央璩救魏无羡，根本不是他所说的什么为了让自己求他，而仅仅只是因为秉性善良吧。

江澄眉目不觉柔和了两分，对戉冕说:“辛苦央璩太子这两百年了，想必您也跟着操心不少。”

戉冕沉稳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厚重的声音自足下传出，撞向石壁后又反弹回来，庄肃而空旷。

“央璩魂术超然，根本无需旁人插手。”

江澄道:“听闻龙族本并不擅长魂术，央璩太子倒是一枝独秀。”

戉冕轻轻一笑，道:“他并非纯血，母亲乃是一名……鬼修。”

江澄脚步一顿，“鬼修？这么说，他的母亲实则凡人？”

戉冕道:“不错，他的母亲乃是当世第一鬼修魂师，可与亡魂对话，结契，操控，虽不曾做恶，然而此举有违天道，故而派央璩的父亲前去捉拿歼灭，不料途中遭遇别族敌袭，坠入山中，又阴差阳错的被那女子所救……”

这是一个十分平常的故事，却仿佛包含了那对恋人的一生。

龙族将领为了一名“罪人”违反天命，被降下天罚用世镇压，女子则舍命生下了一个血统不纯的孩子，东躲西藏地养了他二十年，终于撒手人寰，而那孩子——央璩则在世间流落多年，受尽苦楚，才被戉冕的父亲——前任龙王领回去。

江澄沉默地听他说到此处，唇角掠过一抹轻笑，说:“这结局，听着甚是耳熟。”他看向戉冕，“想必当时您一定很不乐意了。”

“换做是你，也一样吧。”

江澄一愣，须臾的沉默过后，才说:“虽然不乐意，但是总还是高兴的多一些。”

戉冕似是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话匣子打开后便再受不住，悠悠地说:“当年我才三百来岁，按龙族的年纪，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央璩来了以后，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对他皆不太看得上，修炼也好，日常相处也罢，总要给他些苦头吃。教我们的师傅不好当面管教，只能背地里和我们的父亲唠叨，我作为老大，被好生罚了一通。从那以后，虽然我们明面上收敛了一些，背地里……”他失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随后话锋一转，将他们那无忧无虑的岁月戛然而止。

“有一天，父亲把我唤去了书房，同我说，他要去袭凤山，天庭下了旨意，派我们无极海龙族前去歼灭危害人间的火凤……我永远记得父亲那一晚说的话。”

戉冕神色如常，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他说，原本去捉拿央璩母亲的任务，本该他去的，只是他前一晚修炼不慎受伤，才临时换了人……若是自己去，那自己的兄弟本不会被镇压受苦。所以他对央璩有愧，却也对自己的妻儿有愧……这些年他总是在矛盾，在愧疚，所以希望我今后能像他一样，多多照顾央璩。”

江澄神色微微一动，指尖轻抽了数下，旋即移开视线，“当时的你肯定不懂。”

“是不懂，只会问'凭什么'，他一个鬼修的孩子，凭什么得到这一切？”戉冕轻叹一声，负手而望:“直到……我父亲的尸首被带了回来。”

江澄微一错愕，道:“两千多年前，袭凤山一战龙族伤亡惨重，您的父亲也……”

“是。带出去的前名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我身为长子，理当接过父亲手中重任。可是你们世人几乎无人知晓，被火凤所杀之人，魂魄会受够百日烈火炙烤，最后才会魂飞魄散……”

江澄神色凝重，“是有过这种传言，但因为时隔久远，火凤一族也已灭绝，故而无从考证……原来竟是真的？”

戉冕道:“不错，当时我们找遍所有方法也不能有任何作用，就在我们束手无策之时，是央璩用他母亲所传授的魂术，帮父亲和所有将士安抚了魂魄，助他们脱离苦海，重入轮回。”

江澄内心一震，对央璩的看法也大有改观，道:“十三太子殿下果然不寻常。”

“这次事情过后，第二日我便接替我的父亲，去了袭凤山。既是为同族报仇，也是为了无极海龙族的荣耀。我带了仅有的五百人去了那里，厮杀多日终于只剩我与火凤族的首领，当时我们皆精疲力竭，只等给对方最后一击。”

江澄默默听着，仿佛看见了那场天地也为之变色的大战。伤痕累累的戉冕，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火凤，双方睁着血红的双眼，寻找一线生机。

“最后，我赢了，杀了火凤，挖出了他的心脏，而我……也再没力气回去了。”戉冕将视线投向江澄，望着他略有些无措的神色，笑得温柔:“可是我最后活下来了，因为我遇见了他。”

江澄心下一动，有个名字在脑中一闪而过，却仍有些不确定，只小心翼翼地问道:“谁？”

“江家先祖，游侠江迟。”

“莲花坞的创立者，我们江家的先祖江迟？他救了你？”

“不错。他当初游历天下，无意中救下了只剩一口气的我，而他当时并不知晓我的身份。我与他在深山中共同生活了一年，直到我完全康复。”

戉冕目色浸染了一缕秋霜般的薄愁，“他是一个让人相处起来非常舒服的男人，那一年的时光，我至今无法忘却。所以在伤好以后，我向他表明了身份，在他面前化身为龙……我想要带他回无极海。”

江澄道:“我先祖必然不会同意。江家向来崇尚侠义，他又是游侠出身，必不肯受约束。”

戉冕道:“是，他拒绝了我，我也不愿强迫他做不愿意的事，所以我答应他，将来若是莲花坞有难，我必会出手，就当是报恩。”

“报恩……”江澄呢喃着这两个字，忽而讽然一笑:“当年温氏屠尽莲花坞一千五百人的时候。你并没有出现啊。”

“莲花坞灭门，乃是天定，我……并不能违背天意。”戉冕抿了抿嘴，欲言又止，他逃开江澄的目光，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央璩，道:“看，魏无羡就在那里。”

江澄头脑一嗡，脚下生风似的往那处跑去，腰间银铃上悬挂的紫色流苏勾住了戉冕的视线，耳边忽然响起了龙王的声音:“你和他，很像。”

他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神色平静:“我和我的母亲容貌一般无二。”

戉冕摇摇头，神色有些恍惚:“我说的不是容貌，只是……你这个人，无端让人觉得，你就是他。”

江澄退后半步，端正行了一礼，腰杆挺得笔直:“莲花坞第十一任宗主江晚吟，在此多谢龙王谬赞。”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向央璩走去，徒留戉冕贪恋而悲悯地看着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