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鸭

上午9点，S市已被太阳炙烤得满城飘香，昨天的暴雨仿佛是往热锅里倒的滚油，只雨后的片刻略感清凉，越往后越闷热。
闹中取静的书店里门可罗雀，只有一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不惧酷暑，戴着老花眼镜穿着长袖衬衫，拿着颇有年代感的书籍翻看。
“年轻人，不好意思啊，请你帮个忙。”老者指了指最上层的一本厚厚的书籍，说道:“那套四大名著全集能帮我拿一下吗？”
江澄点点头，本想去仓库里拿梯子，却不知谁用完以后没有放回原位，一时竟找不到了。他站在书架下大约估算了一下，自己若是垫垫脚，应该可以够得到……
事实证明江澄的信心并不盲目，185公分的身高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优势，然而书籍的重量却超出了他的预估，身体连带着厚重的书籍失去平衡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做好了被砸出淤青的准备，护住了头部，却不想被拥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蓝涣一手扣住江澄的腰，一手撑住了倾倒的书籍，见人仰头惊讶地看着他，他忙抓紧机会露出一个笑容，“你没事吧？”
江澄从他手里拿过书籍摆了摆手，耳垂却不自觉地红了，他把惊魂未定的老者带到一楼结了账，才又正式向蓝涣道谢。
蓝涣:“不用谢，人没事就好。”
江澄:昨天的书，收到了吗？
蓝涣:“收到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还你钱的。”
江澄笑了笑，弯腰去找柜子里的手机。
蓝涣泰然自若地打开“扫一扫”，内心却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
怎么开口加微信？他会不会觉得我莽撞？万一他拒绝以后怎么办？万一他没拒绝，我又要和他聊什么？
IPHON X的屏幕被掌心的汗水弄得滑腻无比，这感觉和等待高考录取通知书的学生没什么区别，他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屏幕，看中间的框内影像因无法聚焦二维码而模糊不清，冷不防一个二维码窜了进来，“扫一扫”像是后宫久旱逢甘霖的妃子，迫不及待地“滴”了一下。
简直就是皇帝好容易招幸了，然而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蓝涣至少呆了五秒，才输入了付款密码。
“你真细心，金额都帮我设置好了呢。”他笑着，心却在淌泪。
江澄:我看你一直开着“扫一扫”，好像挺急的样子。
蓝涣除了苦笑，也做不出其他表情了。

书店离江澄的家不远，坐地铁大约半个小时就能到。

他像往常一样准点到家，看见玄关上胡乱摆放的球鞋和一双漂亮的女高跟鞋时微微一愣，进去果然看见一头名叫‘魏无羡’的懒猪瘫在沙发上，而厨房里背对着他的，正是已经嫁为人妇即将为人母的姐姐。

江厌离听见身后动静，回头笑道：“阿澄回来啦？快洗手，马上就能吃饭了。”

江澄把包甩到只等着吃的魏无羡肚子上，洗了手以后走进厨房，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姐姐，我来帮你。

江厌离一手炒菜，一手扶着锅柄，没发和他打手语，只得尽量放慢语速说：“不用，快好了，你和阿羡收拾收拾桌子，准备吃饭吧。”

那边魏无羡还抱着肚子在地上装死，江澄一脚踩上他的屁股，狠狠瞪着那人，比划道：快起来，猪！

魏无羡大声嚷嚷：“我不，我就不，我是伤患！”

江澄一惊，蹲下身来看他：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魏无羡撩起右腿裤管，膝盖上果然淤青一片，还有些发肿，“这可是要三个月才能好的重伤啊，你居然还欺负伤患！”

他哭天抢地，好像马上就要一命呜呼，江澄却听不见他的话里有几分玩笑，只神色郁郁地将人拉扯起来，自己默默给饭桌摆上碗筷。

魏无羡从小便被江家夫妇收养，虽然被待若亲子，但因为在孤儿院里待过半年，又与生活不便的江澄一同吃住多年，所以他心思比寻常人更加敏感一些。

或者说，他更易敏感于江澄的情绪。

魏无羡一瘸一拐地挪到餐桌旁，拉了张凳子坐到江澄身边，比划着问：怎么了？

江澄：怎么弄成这样的？

魏无羡：我们研究生院举办运动会，一个没留神摔的。

江澄瞪了他一眼：你以前右腿膝盖就受过伤，医生让你多留意，免得留下病根，你自己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魏无羡露齿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表情不可谓不骄傲：你魏哥我以后就是做医生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怕！

江澄脸更黑了，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直接留下五个指印：你清楚个屁！从小就乱来，你那膝盖要不是……

他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望着那人与幼年时没多少变化的脸，他十指慢慢动作着：你当年膝盖受伤，也是怪我。

魏无羡刚来江家的那一年，正好是江澄转学的那一年。江澄知道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以前学校里也总有小孩说他是聋子，是哑巴，爸爸妈妈早晚会再要一个小宝宝，不要他。

所以当手脚健全、一切正常的魏无羡被爸爸抱回来的时候，江澄怕了，他生怕爸爸妈妈真的不要他，生怕姐姐也不要他，却幼稚得不晓得应该如何抓住父母亲姐的爱，只会用最直接的方法——哭喊，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他不会说话，哭起来也很难发出声音，反而因为用力过猛让嗓子愈发难受，三天之后他意识到这样的做法没用，便开始处处和魏无羡‘作对’。

不理他，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推他，喝光他的牛奶，不给他看电视，抢他的玩具……林林总总的小事累积起来让他获得了心理上极大的安慰，因为他发现，不论自己怎么欺负魏无羡，那人永远不会反抗，也不会去告状。

而所有事情的爆发点，则统统汇集到了魏无羡入学的前一夜。

那时候的江澄已经能读懂唇语了，他看到父亲给魏无羡买了新的书包，姐姐亲自帮他整理了第二天上学用的书籍，母亲虽然冷着脸，却说：星星小学是重点，你可要好好学习，别给我们家丢人。

星星小学，正是江澄原来的小学。

这个人，他抢走了父母和姐姐对自己的所有关爱，还能去自己再也去不了的学校……可是自己呢？自己只能去特殊学校，从此就是别人眼里的‘怪人’，再也……再也回不到正常人的行列了。

江澄那天晚上难得的没有在饭桌上发脾气，他吃完了饭就回房间待着，等到洗漱完了，魏无羡正要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和小被子照旧睡到地板上时，江澄突然把魏无羡书包里的书全倒在了地板上，用小剪刀剪坏了他的书包，把书本撕得到处都是。

他洋洋得意又痛快异常，就这样看着魏无羡。

很多年以后江澄还记得当时魏无羡的眼神，他无数次的在梦里伸手拉住了夺门而出的魏无羡，在汽车撞上他的一瞬间把他抱进了怀里。

江澄的手有些哆嗦，他捂住了自己的脸，以掌心接住了沁出的眼泪。

魏无羡拉下他的手，看着他有些红红的眼角，笑着说：“我跟你说啊，我同学煞有介事的把我背去医院，X光啪啪啪好一顿照，完事儿了以后医生说没事儿，看着吓人，其实就是点皮外伤，抹了药水就把我们哄回去了。”见江澄仍是不信的样子，他干脆站起来要跳两下，吓得人赶忙把他一把按住了，手忙脚乱地比划：我信，我信！

“这才乖嘛。”魏无羡往厨房使了个眼色，手指灵活地翻动着只有他们才懂得的语言：你不要老记着那些事情嘛，那时候你还小，我也不懂事儿，你看，现在不是都好了？快别让姐姐又担心，回头伤着肚子里的宝宝，金孔雀又要闹了。

江澄点了点头，神色稍缓，忽见魏无羡两眼放光，他便知道必定是姐姐从厨房出来了。

一家三姐弟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魏无羡绘声绘色地讲着他那个小古板面瘫同学是怎么紧张兮兮地把他背去医院挂急诊的，江澄趁着他不注意，撩走了他碗里的两块排骨，姐姐温和地笑着，时不时抚摸微微凸起的小腹，又各盛了一碗排骨汤，这才让两个大男孩老实地坐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