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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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你没有来世了……

以下正文——

江澄看着魏无羡的容貌，心中忽然想着，或许真的是人魂合一了，莫玄羽的这张脸竟越看越像过去的他。

眉目清秀俊朗，即便不笑，他的唇角仍微微勾起，天生一副笑脸，耳垂上一枚鲜红的朱砂小痣不知何时生出来的，像极了蓝曦臣眼角下的那枚泪痣。

有时候江澄自己都会恍惚，魏无羡究竟有没有离开过十三年……那十三年，是真的吗？

时间相隔太久远了，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起来，他偶尔在夜半醒来，遥望着至高至远的明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迷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过去，真的是他的……过去吗？

然而胸前的戒鞭痕，体内的金丹，还有祠堂中浸染了沉沉香火的牌位却是不会骗人的，它们篆刻了他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值得骄傲的一生，将来他的牌位亦会被供奉起来，接受后世之人的膜拜，他的生平记事会被书写成卷，供后人敬仰。

他轻轻笑了笑，握住了魏无羡温凉的手，“魏婴，快醒来吧，我们一起去找蓝二。”

央璩皱了皱鼻子，似是有话要说，却因着大哥对江澄的态度不敢再有所造次，憋了半晌才粗声粗气地问：“他和那个蓝二，关系很好吗？”

江澄点了点头，央璩见了心里便不太舒服，又不死心地问：“能有多好？”

这话多多少少让人闻出了点儿酸味，江澄颇为诧异地看了十三太子一眼，毫不犹豫地戳破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没机会的。”

央璩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不上不下，气得两眼通红泛了水，牙尖嘴利的他却在这一刻成了哑巴，他想要反驳，想要怒斥江澄‘大胆’，甚至想要告诉江澄这两百年间自己对魏无羡所做的点点滴滴，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说服别人的理由——魏无羡的魂魄，魏无羡的记忆……他短暂的一生，没有央璩。

十三太子趴在魏无羡的颈边，半张脸埋在自己的衣袖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们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江澄一时语塞，十三太子在他身边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把眼泪和抽噎埋进了臂弯里，压抑不住的抽噎声似是匆匆告别他无疾而终的单恋，听得人心里发酸。

“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江澄的手不太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搜肠刮肚着能安慰人的话，“而且，如果你想他了，也可以去找他啊。”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不懂看人眼色的家伙吗？”央璩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他有了那个蓝二，必定就不会想我了……到时候肯定嫌我都来不及，我……”

“不会的……”沙哑的声音徐徐打断了央璩的话，魏无羡吃力地抬起手，抹去了小太子颊边的泪，虚弱地扯出一抹笑意，推了推一旁呆住的江澄：“别愣着，快给我拿个盆儿，龙太子的眼泪可值钱了，一会儿结成了珍珠，正好给我换些酒钱……”

江澄：“魏无羡。”

魏无羡现在全身的力气都在被握住的那只手上，他一点点用力，像是要让那人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我在……”

江澄把人小心翼翼地圈进了怀里，眼底的泪无声无息地落进了魏无羡的发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魏无羡的眼底浮起一层薄雾，他环住江澄的身体哽咽地呼吸着，终是在他面前落泪。良久，待彼此稍稍平复，他才问道：“江澄，有蓝湛的消息吗？”

 

无极海 宴客厅

魏无羡醒来以后恢复得很快，不过两三个时辰便能下床行走了，龙宫为此举行了一场只有他们几人参加的宴席。

央璩养出来的魂魄给了他三百年的阳寿，又从自己无尽的寿命中拿出了九牛一毛的两百年，只说是‘做善事’。

别人不晓得，魏无羡却是知道的。这两百年来他虽不能动弹，意识也时常浑浑噩噩，却随着魂魄的完整，意识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央璩似乎是个很容易寂寞的孩子，经常会跑来他身边与他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是今天和谁吵架了，就是谁又说了他的身世嘲笑他，又或者是自己的大哥打了他的屁股以后偷偷趁他睡着后给他抹药。

不知怎的，央璩的经历总能让魏无羡想到金凌。他无福参与金凌的童年，却也能想象他这般的出身地位，会听到多少流言蜚语，又会有多少的明枪暗箭。

他心疼金凌，亦心疼央璩。每次他哭着在自己身边倾诉的时候，他总是会遗憾，会惋惜，为何自己不能动，为何自己不能将他抱在怀里安慰。

所以在他醒来以后，他抱住了局促的央璩，两人都静静的没有说话，然而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一定被央璩好好地接收到了。

这样……便好了。

这样，于他们彼此，便足够了。

宴席上数江澄饮酒最多，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蓝曦臣只象征性地劝了两句便不再多言，只唤来侍女请她一会儿准备些醒酒汤。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醒酒汤后来会全进了他的肚子。他无法拒绝江澄敬的酒，虽然作为宗主他经常需要应酬，酒量在蓝家人里算得上数一数二，但是龙宫的美酒馥郁甘甜，后劲极大，不过喝了四、五杯他便头昏脑涨，被人扶进了卧房躺下了。

魏无羡本也想陪江澄多饮几杯，却被所有人勒令不许贪杯，只得耷拉着脑袋陪央璩喝些果酿甜品，一个劲儿地眼馋着江澄的杯中美酒。

“行啦，等过两日你全好了，我们回姑苏，天子笑请你喝个够。”江澄在筷子上蘸了一点酒液点在魏无羡唇上，带着几分醉意笑道：“只准喝这点。”

“师弟，你变坏了。”

江澄笑得双眼如两弯月牙，盈盈盛着一点水光，他单手支着下颚与魏无羡对视须臾，缓缓收起笑容，眸中仍带着笑意，声音却有些落寞，“你今后打算去哪儿？天下这么大，要找一个人何其不易。”

“我有五百年的时间，总能找到他的，你就别操心了。”

江澄失笑，饮下一杯酒后将杯子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他缓缓站了起来，步履不稳地朝外走去，“你这人，总是这样笃定，大概永远也改不了了。”

魏无羡心下重重一跳，忙伸手拉住他，“你去哪儿？”

江澄垂眸看他，浅浅一笑，“喝多了，出去醒醒酒。”

“我……”

“你就别跟来了，我没事儿。”江澄拍了拍他的手背，慢慢抽出了指尖，走出了宴客厅。

龙宫也和人世一样，有日升月落，有春夏秋冬。明月悬于湛蓝的海中央，覆了一层秋霜般的淡蓝薄纱。

江澄倚在栏杆旁仰脸看着月亮，俊美的脸上少了传言中的犀利，多了几重被蓝曦臣温养出的柔色，气韵上竟是与他不相上下了。

戉冕望了片刻，挥手让侍女退下，径自走向了江澄。

江澄微微侧首，见是他来了亦只是温然一笑，似是未把之前的尴尬放在心上，“陛下也逃席了吗？”

“我见魏公子不放心你，便出来看看。”

江澄重又望向月亮，耳边‘飒飒’之声与人世间的花草绿叶极为相像，细细辨去，却揉进了细碎的海浪声，“我真的没事，只是出来想些事情。”

戉冕：“什么事儿？”

江澄：“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是些什么，总之……我真的没事儿。”

戉冕轻轻叹了口气，他手中凭空多了一壶美酒，自斟自饮起来，“可是在想回到人间之后的事儿？”

江澄背靠着栏杆看向戉冕，月色下的龙王，五官也被勾勒得柔和了不少，不同于常人的深邃眼眸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江澄想，或许活得久了，看遍了世事无常，都会这样的。

“回到人间，魏无羡是一定会去找蓝湛的，这一分别，不知又要多久才能相见……”江澄似是想起了前尘往事，笑容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分落寞，“我和他分别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三个月，十三年，到如今的两百年……下一次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戉冕笑了笑，又听江澄问：“长生不死，很无趣吧？”

“为什么这么问？”

“唔……因为不管好的，坏的，什么都记得，无法改变，无法重来。我有时候觉得，死亡兴许是漫天神佛对我们的仁慈。”他失笑般摇了摇头，“可笑我们都不懂，居然还想着求仙问道，永生不灭。”

“也许……吧。”戉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目光投向莲花池中荡漾的水月，长着硕大尾翼的红鲤在池中缓缓游弋，荡出轻纱般的红雾。

“但是，我现在却很怕死……人活得久了，总能有些感觉的。这些话我不敢和蓝涣说，却骗不了我自己。”江澄的身体微微发颤，神色却愈发平静，“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好的，坏的都会忘得干干净净，一穷二白地回到人世，哪怕许了多少山盟海誓都算不得数，重新走这几十年，陪在身边的，也不会再是那个人了。”

戉冕喝到嘴里的酒突然就没什么滋味了，他的双唇绷成了一条直线，甘美的酒液似乎成了浆糊，教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然而身旁的人却已释然，他重又叹了口气，一扫方才的低落，说：“不过无妨，蓝涣修为已突破元婴，即便我忘了他，他也一定会记得我，找到我的。”

苦涩的滋味溢满了戉冕的胸腔，他几乎不能直视江澄充斥着希翼的眼睛。

江澄说的没错，永生不死不仅无趣，而且十分痛苦。

不论好的，坏的，他和江迟的那些事情只会一遍遍在他脑中轮转。不是没有找到过江迟的转世，可是转世之后的江迟，他的人生却已不是自己能够随意参与的了。

那一刻他才彻底地意识到，自己被江迟真真正正地‘抛弃’了。

古往今来有不少修道者得以飞升，但从未有人想过那些人最后的结局……

有多少人，能真正承受得住这般噬心的痛苦。

蓝涣……亦然。

不，蓝涣连这样的资格也没有。

戉冕终于在江澄面前，露出了悲悯之色。

江澄：“龙王陛下，您怎么了？”

戉冕摇了摇头，道：“他不会找到你的。”

江澄微微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戉冕转身，留给江澄一个如霜般冰冷的背影，“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待续…